在乡下的时候,圆月之夜,我常和弟兄们上山找妹妹对歌。
山上的夜有一种不可言状的静谧。古铜色的月亮洒下大把大把的柔柔的光辉;清润的空气杂合着山野的清香,弥漫开来,闻着舒畅;枞树和着山风轻轻盈动;山溪哗哗乐着流下山去;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欢歌;山下村庄的灯光透过树叶隐隐闪现。轻歌漫舞的意境酿一怀深深的、朦朦的情愫。
原本胆小的妹妹这片刻顽皮捣蛋,常扎个草结丢在路边,人躲在草丛,玩藏猫猫,观察我们,考验我们。这种事我们先得了别人教授,自己也经历过,有经验,有办法激她们出来:
“谁家老婆莫躲藏,
谁家娘亲莫心慌;
哥哥上山来学歌,
不是抢人卖远方。”
我们拾起草结,拿在手上甩摆,朝空谷亮起歌喉唱山歌激将她们出来。草丛中的妹妹们有急性的,按捺不住站立起来回歌唱道:
“谁家老公莫乱嚎,
谁家阿爹莫乱叫;
当心你老婆听到,
扯你耳朵不轻绕!”
小溪笑了。青山笑了。天上的星星月亮也笑了。笑声回荡在山谷,许久,许久……
妹妹们披星戴月,阴美柔丽,强抑不住的笑脸尤山花放,我看得痴呆,搜索不出描绘的词句。
按习俗,半夜之前男女双方围在一起说公堂话,物色对象。这时候,哥哥们可不敢马虎,使出浑身解数,讲尽动听的话,比尽美丽的喻,博获妹妹芳心。每次耍嘴比口,我和L一唱一合,讲得妹妹们不肯分走开,想听公堂话到天明,也常惹本村或别村的兄弟及老表忌恨。
L小我几个月,辈分却大我一辈,又是我母亲的表弟,因都是石家人,一寨人,我得叫他叔叔。我们一起长大,一起学歌,一起读书,亲密得失去辈分,是好兄好弟。在歌场上,我们各展歌才,争宠,谁也不肯落下。一个叫F的妹妹,其实是同学,和L默契了起来。于F我也生了仰慕之意,但还知趣,主动落下话题,封了口,寂静下来,给妹妹们找借口吵着回家。我们一跟一送她们回去,走散开后,又一随一分别返回山上。
我礼节性地邀个妹妹回到山上,我把她当普通朋友,就少了那份扭拧,要她和我一起去偷听L和F对歌。
柔光下,L和F各坐一边,手足无措,尤其是F,羞羞答答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讲话细声细语,如深谷山溪,好美!
L耍武术耍狮子耍得好,唱歌也不含糊,是漂亮妹妹们抛眉波的对象,每逢赶集,回头率颇高,可他从没单独邀妹妹唱歌过,直到这晚约上F。这次他唱的歌是现作现唱,唱得有情有谊,主动而不轻佻,极有分寸:
“……
窝槽河畔书声朗,
当年曾经共桌张,
曾经山上把苞摘,
曾拾稻穗助生产。
……
山伯气死为妹妹,
英台一跳爱分明,
最恨古板死规矩,
生生撤散有情人。
……
今晚同学山中会,
没有黑板和桌凳,
没有小小分界线,
同坐草地界莫分。”
L的歌刚唱完,F立马接上,见子打子,纵情放颂,全然没有了那种羞答,全然老歌手:
“……
忆起当年同桌张,
一道难题两人商,
曾经抗灾扶稻黍,
曾拾牛粪肥田秧。
……
山伯不识英台面,
妹妹一跳真可怜,
最恨憨傻笨呆子,
好好姻缘悲剧演。
……
今晚同学会山中,
没有桌凳和铃钟,
没有壕沟分界线,
你尊我敬坐草绒。”
我暗暗喝彩,惊叹这对情哥情妹的才思,惊叹他们的勇气,惊叹他们的分寸。L和我一起长大,他的斤两我一清二楚,人家先作好的冷歌倒背了几首,现作现唱的热歌唱得马虎;至于F,不管热歌冷歌,我都从没听过,不知是是什么歌喉、什么歌才。我羡慕和祝福这对有情有才的佳人,不再打搅他们,叫和我一起的妹妹走开。让他们尽情的唱,把埋藏许久的话倾诉尽致。让星星月亮见证他们。让山风山林见证他们。让小小溪流见证他们。我们轻轻的走开,轻轻的,轻轻的,甚怕有一丝丝惊动。
现在,圆月之夜,到山上对歌不该我们了,是年轻的弟弟妹妹,其情势与我们那时的不一样,我好生怀念,每每回想起,总要哼上几句,歌声在小室轻轻回荡,尤回荡在幽幽山谷,尤有妹妹在场,起劲。
08.11.25于黔岑巩新兴